莫笑荊棘叢,荊棘生芝蘭。除卻荊棘刺,芝蘭掌上看。
芝蘭近有香,荊棘遠勾裳。庭階植芝蘭,荊棘置道旁。
話說湘子被那女子推了出門,正值星月無光,不辨路徑,只得凝神定息,坐在一株大樹底下,等候亮光。不想那女子在家中埋怨老頭兒道:「這般一個標緻小師哥兒,料是受苦不過的,待我把他弔在後頭樑上,他自然贅在我家了,生生的被老祖公趕了他去。倘或路上遇著虎狼,不可咬殺了他,那裡再尋得這樣一個標致的小官人來?」一會兒又咒詛湘子道:「這個小賊道不看人在眼裡,十分輕慢人得緊,想他是空桑裡生出來的,不然也是江流兒初尚淌來生的,今夜出了我的門,不被虎咬,定被蛇傷,又要吃豬拖狗嚼的,只是辜負了我這一點熱心腸。」一會兒又叫道:「你這般一個標致人,心裡豈不聰明,為何硬著肚腸。一些兒也沒轉變?難道是柳下惠重生,封陟再世?」一會兒又叫老頭兒道:「祖公公做你不著,快點了火把去尋那小官人轉來,不要枉送了他性命。」一會兒又道:「你老人家眼昏耳聾,黑地里沒尋他處,料他也去不遠,我雖然鞋弓襪小,待我自去邀他回來。」這幾段嬌聲細語軟款的話兒,被那順風兒一句句都吹到湘子的耳朵裡,只指望打動湘子。誰知湘子這一點修行的念頭如金如石,一毫也惑不動,聽了這些聲音言語,越發不奈煩了,便顧不得天氣昏黑,腳步高低,一逕往前亂走。走不上三五十步,只聞得風聲泣樹,水響潺潺,倀鬼高呼,山魈後應,沒奈何強跑了二三里程途。遠遠的望見前面亮爍爍兩盞燈,一陣大風隨著那兩盞燈吼地而起,這燈光直望湘子面前射將來,並不因風搖動。湘子口中自念道:「我師父有靈有感,見我黑地摸天走不得路,故遠遠送兩盞燈來照我了。」念誦未已,那燈看看移到跟前,止離半箭之地,原來不是兩盞燈,是猛虎的兩隻眼睛光。那虎見了湘子,便發起威勢來,怎見得那虎的威勢怕人:
頭低尾翹,口中吼吼似雷鳴;腰矗爪爬,地下紛紛起泥土。滿身上斑斑點點絲毛,硬比鋼針;遍口中截截齊齊牙齒,森排劍戟。山中狐兔聞其聲,隱跡潛蹤;塢內獐狍嗅其氣,藏形匿影。這真是金睛白額獸中王,不讓那玄豹黃獅青色吼。
湘子不看見是虎,還說是明晃晃兩盞燈籠,遠遠的望見是老虎的眼睛,不覺驚倒在地上,一些兒也動彈不得。
那只老虎在湘子身邊左盤右旋,聞了又聞,嗅了又嗅,卻像不吃伏肉的模樣,忽地裡用隻爪把湘子撥一個轉身。那湘子方才魂復附體,如夢初醒一般,戰兢兢爬起身來,道:「我師父常說有降龍伏虎的手段,我今日棄了家計,萬里尋師,難道捨身在老虎口裡,死得不明白不成?」當下掙扎向前,叱道:「虎是山中百獸之長,算來也通些人性。我韓湘拋棄父母墳塋,妻孥恩愛,找尋帥父,原是捨得身軀,丟得性命的主子,不是那貪生怕死的雲遊道人!汝今撐開威勢,裝出頭顱,終不然我怕你不成!我又不做那割肉喂鷹、捨身喂虎的老佛,就是我膽怯心驚,被汝這畜生嚇殺了,我的帥父也不肯饒汝,我也少不得到閻羅殿前告汝,難道平白地就等汝吃了我!」那隻虎聽了湘子這一篇話,恰像知言識語的一般,把頭搖一搖,尾巴翹一翹,望山那邊一溜煙跑去了。湘子此時才明心見性,還卻本來面目。正是:
莫道無神卻有神,舉頭三尺有神明。
若還少有差池念,猛虎橫吞活不成。
湘子見猛虎去了,不免趲行幾步,只見騰雲冠峰,高霞翼嶺,岫壑衝深,含煙罩霧,天色漸漸明朗起來。正欲趕上前去,尋個人家化些齋飯吃了再走,忽然間火光灼爍,雲霧晦冥,分明是一條大路,恰是周圍無客往,四望少人行。湘子定睛仔細看時,見一條毒蟒,約有庭柱般粗細,七八丈長短,橫躺在地上,攔住了湘子的去路。怎見得毒蟒的兇猛,行人不敢近前,有賦為證:
滿身鱗甲,似赤龍出現山崗;遍體毫光,如野火延燒嶺麓。昂頭吐舌勢兇頑,鑽南落北;凹眼曝腮形醜惡,遊東過西。尾未有鉤,中之則折;鱗中有足,逢人便傷。料不是白龍魚服,網墮豫且;亦不比酒影弓形,憂添楚客。斯時也,韓湘子不學得孫叔敖,埋瘞兩頭,功高陰騭,也須學漢沛公劍誅當道,鼎定三秦。
這蛇望著湘子,噴出一口毒氣,湘子望後撲地便倒,正在驚惶,不料那蛇望草叢中游去了。看官,且說這蛇這虎既來趕撲湘子,為何不吃了他,便隱隱寂寂的去了?只因湘子背了叔嬸,丟了妻孥,萬里跋涉,修行辨道,鍾、呂兩師怕他道心不堅,人心陡發,難以脫化凡軀,超昇天界,故此化這蛇虎來驚嚇他,看他生退悔心不生。湘子既無退悔的心,虎蛇自然不敢傷他。
當下鍾、呂兩師慧眼看見湘子不貪女色,不畏蛇虎,不怕辛苦勤劬,真真是個玄門弟子,意欲度他,還恐他魔障未除,孽根未淨,又吩咐一行鬼判:「在黃沙樹下試他一試,待他吐出三昧真火,方許放他過來見我。他若畏縮退避,便把他射在陰司地府,永不翻身。」鬼判領旨,前去黃沙樹下,攔著往來的路頭。這鬼判怎般模樣:
頭角猙獰,面目兇惡。頭角猙獰,恰似蛟龍離土窟;面目凶惡,猶如瘞嗻立廟門。身軀靛染又加紅,個個獠牙青臉;手足露筋還見骨,雙雙赤髮鉤拳。遠望著,頂天席地勝金剛;近看時,橫闊扁圓如簸斗。若不是追魂攝魄地府無常,也應是鐵腳銅頭取經行者。
湘子一見鬼判攔著路口,便忖道:「我萬里尋師,辛勤跋涉,只指望得見師父以慰夙心,誰知一路來遭這許多障害。不是師父不來救我,只是我道心不堅,所以不得見我師父,我且上前喝問是恁麼妖魔,再作計較。」當下湘子挺一挺身子,整一整衣襟,向前喝道:「汝是何方妖怪?恁處邪魔?敢來攔擋我的去路!」鬼判應道:「咱是凜凜威雄,正直無私之帥將;堂堂猛烈,公平有道之神君。占據一方,廟食千載,專啖生人肝膽,血肉身軀。汝小小道童不夠咱家一飽,來此何幹?」湘子道:「世間只有天帝,神仙、城隍、社令,順時風雨,保護下民,那有稱為神者縱性貪饕,恣情口腹?據汝說來,不過是妖精鬼怪,假托神靈,妄啖生民,擅干天憲!我韓湘子不辭辛苦,萬里尋師,性命脫于蛇虎口中,那怕汝這邪妖攔擋去路!」那鬼判聽他言語,便張起欲燄,煽動情煙,把一個天遮得昏濛濛,伸手不見掌;一條大路黑漫漫,似有銅墻鐵壁阻擋住的一般。煙燄中間現出許多奇形異狀、長長短短、大大小小的怪物,正不知有幾千幾百,一齊嘻嘻哈哈直迸到湘子跟前。湘子到此地位,猶如雞墮廁中,萬蛆攢簇;羶落地上,千蟻叢扛。顫篤速心忙意亂,似狗喪家;還喜得性定神清,如龍蜇穴。當下直截截立著身子,略不退縮;赤裸裸吐出真火,衝著妖魔。怎見得是真火:
無爐無灶,自丹田透出重樓;沒燄沒煙,奔泥丸光搖銀海。不用硫黃發燭,紅的的直射斗牛墟;何煩鼓鞴風箱,赤騰騰遙沖霄漢裡。當著的頭焦額爛,化作飛灰;近著的手慌腳忙,藏無蹤跡。正是:靈台有種,何須乞自鄰家;絳府滋生,不讓咸陽當日。
湘子吐出那三尺三寸真火,真個把那許多鬼判衝得無影無形,不知逃躲在何方去了。湘子才把心來放下,道:「我若不虧師父傳授秘訣,口吐真火,衝散邪魔,豈不被他一伙擠落陰山背後。」於是大踏步往前又走。不覺過得幾日,平安無事。遠遠望見前面有一座高山,怎見得那山高處?
蒼崖翠嶺,千尋矗聳接層霄;赤岸青峰。萬仞崔巍連上界。巔頂上,松柏森羅;腰凹裡,草芝蕃殖。飛禽有玄鶴,青鸞,黃鸝,練雀;走獸有黑熊,蒼鹿,玄豹,灰獐。放鷹逐犬,冬天獵戶滿張羅;覓靜尋幽,隨月道人常駐足。真是神仙洞府,蓬島梯航。
湘子見了這座山,便道:「前面高山,一定是終南山了,兩位師父必然住在那裡。不免奔上山去,尋見師父,方纔心滿意足。」正是:
得道何愁仙路遠,文高那怕狀元遲。
湘子進步上山,口裡說道:「怎麼走了這許多路,還不見一些影子?不知師父住在那一個山頭?」恰好抬起頭來,隱隱的樹木叢中,露出一個金字匾額。湘子道:「那個去處斷然是師父的道院了。」急抓攀藤附葛,大踏步走。但見層松飾岩,列柏綺望;方嶺云迴,奇峰霞舉,孤標秀出,罩絡群山。遙見石室之中,有一仙人坐石牀上,凝矚不轉,恰不見有金字匾額的神仙洞府。湘子左顧右盼,又不見有一條去路,不覺心裡焦躁,仰天叫道:「師父!韓湘今日走到這個去處,還不得見師父一面,是韓湘道念不堅,師父不肯來接引我耳。我韓湘這一點修行的念頭除死方休,不如就這裡尋個自盡,把魂靈去見師父罷。」說猶未了,只聽得遠遠地吹笛響,定睛看時,一個牧童騎著一匹青牛在樹叢裡過。湘子叫道:「牧童哥,你到這邊來,我問你一個消息。」牧童答道:「那邊都是塵羅慾網。你是恁麼人?踏在這裡面還不轉頭。我是識得這條蔑的,決不踏著這個箍。」湘子哀懇道:「牧童哥,沒奈何引我一條活路,待我脫離了網羅,自當重重謝你。」牧童道:「既然如此,我這青牛到認得路頭,待我牽到你那邊,同你騎在牛背上,慢慢領你出活路罷。」湘子道:「哥,你不要哄我。」那牧童果然騎了牛,直衝過湘子這邊來,叫湘子爬上牛背,坐在他的前頭,嗚嗚的吹著笛兒,往前便走。那笛兒吹出來的卻是一首詩。詩云:
牛兒呼吼發顛狂,鼻內穿繩要酌量。
若是些兒鬆放了,塵迷慾障走元陽。
湘子聽了笛聲,不覺心內有感,便問道:「牧童哥,這笛兒是誰人教你吹的?」牧童道:「是我師父教我的。」湘子道:「你師父是准?」牧童道:」我師父是天上神仙,不是凡夫俗子。」湘子道:「莫不是鍾離師父麼?」牧童道:「若說那鍾離,他是個貪財尚氣殺人不轉眼的魔頭,不是神仙,不是神仙!」湘子又道:「莫不是呂洞賓師父麼?」牧童笑道:「那呂道人三醉岳陽樓,私戲白牡丹,鼎州賣假墨,潯陽賣敝梳,一派都是障眼法兒哄人,一發不是神仙了。」湘子叱道:「你這童兒有眼不識泰山,趁口胡說!我那鍾、呂兩師父是天仙的領袖,神聖的班頭,你不曾認得他便罷,怎敢謗毀他!」牧童道:「我在這山中,那一日一時不見幾個神仙,希罕這兩個鳥道人!我老實對你說,若要見我的師父時,卻也有許多艱難。你若只要尋鍾、呂兩個道人,遠不千里,近在目前,我引你去就是。」湘子道:「哥,我只要見鍾、呂師父,煩你指引一指引。」牧童拽著那牛的鼻索兒向東就走,這湘子如夢裡醒來一般。正是:
分明指與平川路,提起天羅地網人。
畢竟不知湘子走到哪裡,且聽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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