詩曰:
平番安享轉長安,路望東遼殺氣懸。
賢臣詳夢知名姓,到後方知在海邊。
再講咬金奏稱羅夫人哭訴之言:「『羅成一旦為國捐軀,只傳一脈,才年十七。只因朝廷被困北番,我兒要救父王,奪元帥印掌兵權,徵北番救龍駕。逼死屠爐公主,觸怒聖心,把孩兒削除官爵,退居為民,不容娶妻,豈不絕了羅門之後?先夫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的。望伯父念昔日之情,在聖駕前保奏一本,容我孩兒娶妻,以接後嗣,感恩不盡!』為此老臣前來冒奏。可恨羅通把一個絕色公主尚然逼死,臣想不如配一個醜陋女子卻好。湊巧訪得史大奈有位令愛,生來妖怪一般,更犯瘋病,該是姻緣。未知陛下如何?」
朝廷說:「既然程王兄保奏,寡人無有不准。」咬金大悅,說:「願我王萬歲、萬萬歲!」謝恩退出午門,又到羅府內細說一遍。竇氏夫人心中大悅,說:「煩伯伯與我孩兒作伐起來。」咬金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說罷,前往史府內說親,不必再表。要曉得這一家作伐有甚難處?他家巴不能夠推出了這厭物。東西各府公爺爵主們都來恭喜。選一吉日,羅老夫人料理請客,忙忙碌碌,一面迎親,一面設酒款待,鼓樂喧天。史家這位姑娘倒也稀奇,這一日就不癡了。喜嬪與他梳頭,改換衣服。臨上轎爹娘囑咐幾句,娶到家中結過親,送入洞房,不必細講。這位姑娘形狀都變了,臉上泛了白,面貌卻也正當齊整了些。與羅通最和睦,孝順婆婆十二朝,過門後權掌家事,萬事賢能。史大奈滿心歡喜,史夫人甚是寬懷,各府公爺無不稱奇。也算羅門有幸,五百年結下姻緣,不必去說。
再講貞觀天子駕坐金鑾,自從班師回家有兩月有餘。山西絳州龍門縣張士貴招兵沒有姓薛的,故打本章到來。黃門官呈上,朝廷一看,上寫:「三十六路都總管,七十二路總先鋒臣張環,奉我王旨意,在山西龍門縣總兵衙門扯起招軍旗號。天下九省四郡各路人民投軍者不計其數,單單沒有姓薛的,應夢賢臣一定是狗婿何宗憲。願陛下詳察。」朝廷叫聲:「先生,張環本上說並沒有姓薛的,便怎麼樣?」茂公說:「陛下不必擔憂,龍門縣一定有個薛仁貴,待張環招足了十萬人馬,自然有薛仁貴在裡邊的。」君臣正在講論,忽有黃門官俯伏說:「陛下龍駕在上,今有不齊國使臣現在午門,有三樁寶物特來進貢。」皇爺龍顏大悅,說:「既然有寶物進貢,降朕旨意,快宣上來。」黃門官領旨傳出:「宣進來。」有不齊國使臣上金鑾殿俯伏朝見,說:「天朝聖主龍駕在上,小邦使臣官王彪見駕,願聖主萬壽無疆!」朝廷把龍目望下一瞧,只見使臣官頭上戴一頂圓翅紗貂,狐狸倒照,身穿猩猩血染大紅補子袍,腰圍金帶,腳踏烏靴。但是這個臉看不出的。不知為什麼用這一塊紗帕遮了面,就像鍾馗送妹模樣。天子看不出,就道:「問你可是不齊國使臣王彪麼?」應道:「臣正是。」天子說:「你邦狼主送三樁什麼寶物與寡人?」王彪說:「萬歲請看獻表就知明白。」把表章展開,朝廷一看,上寫:「臣不齊國雲王朝首天朝聖主,願天子萬歲!因小國無甚異寶,惟有三樁鄙物;赤金嵌寶冠、白玉帶一圍、絳黃蟒服一領。略表臣心。」天子大悅,說:「愛卿,如今這三件寶物拿上來與寡人看。」王彪說:「阿呀,聖上啊!臣該萬死!」天子大驚,說:「為什麼?三樁寶物進貢入朝,乃是你的功勞,還有何罪?」王彪道:「萬歲阿!不要說起。臣奉狼主旨意,把三樁寶物放在車子上,叫四名小番推了,打從東遼國經過。遇著高建王駕下大元帥蓋蘇文攔住去路,劫去三樁寶物,把小番盡皆殺死。臣再三跪求,饒我一命。還講萬歲爺許多不遜,臣不敢奏。」天子大怒,說:「有這等事?你細細奏來。」
王彪領旨,說:「萬歲!這蓋蘇文說:「中原花花世界,要興兵過海,去奪大唐天下,如在反掌!少不得一統山河全歸於我,何況這三樁寶物?留在這裡,你寄個信去。』小臣被他拿住,刺幾行字在面上,故把紗遮面上。求萬歲恕臣之罪。」天子說:「卿家無罪。你把紗帕拿去,走上來等朕看看。」
那王彪鞠躬到龍案前,把紗帕去悼了。天子站起身一看,只見他面上刺著數行字道:
面刺海東不齊國,東遼大將蓋蘇文。把總催兵都元帥,先鋒掛印獨稱橫。幾次興兵離大海,三番舉義到長安。今年若不來進貢,明年八月就興兵。生擒敬德秦叔寶,活捉長安大隊軍。戰書寄到南朝去,傳與我兒李世民!
天子看了這十二句言語猶可,獨怪那「傳與我兒李世民」這一句,不覺那龍顏大怒,大叫:「阿唷,阿唷!罷了,罷了!」這一聲喊驚得使臣魂不附體,連忙趴定金階說:「萬歲饒命阿!」朝廷說:「與你無罪!」嚇得那文武戰戰兢兢。徐茂公上前問道:「陛下,他面上刺的什麼,陛下龍顏大怒起來?」
朝廷說:「徐先生,你下去觀看一遍,就知明白。」茂公走過去看了一遍,說道:「陛下如何?夢內之事不可不信。東遼此人作亂,非同小可,不比掃北之易。請陛下龍心寬安。待張士貴收了應夢賢臣,起兵過海征服他就是了。」
天子就令內侍把金銀賞賜王彪,叫聲:「愛卿,你路上辛苦勞煩。降旨一路汛地官送歸過海,若到東遼國去見這蓋蘇文,叫他脖子頸候長些,百日內就來取他的顱頭便了!你是去罷。」使臣王彪叩謝:「願我皇聖壽無疆!」不齊國使臣退出午門,回歸過海。不必去表。
如今再講貞觀天子叫聲:「徐先生,此去徵東,必要應夢賢臣姓薛的方可平復的。」茂公道:「這個自然。東遼不比北番,利害不過,多有吹毛畫虎之人,撒豆成兵之將,要薛仁貴方破得這班妖兵怪將。若是我邦這班老幼兄弟們,動也動不得。」朝廷道:「如此說起來,就有薛仁貴,必要個元帥領兵的。寡人看這秦王兄年高老邁,哪裡掌得這個兵權?東遼好不梟勇,他去得的麼?必要個能幹些的才為元帥去得。」這是天子好心腸,好意思,是這等說道:「秦王兄為了多年元帥,跋涉了一生一世。今日東征況有妖兵利害。把這顆帥印交了別人,脫了這勞碌,安享在家,何等不美?」那曉得都是不爭氣的秦叔寶,假裝不聽見,低了頭在下邊。尉遲恭與程咬金從不曾為元帥過的,不知道這元帥有許多好處。在裡面聽得萬歲說了這一句,大家裝出英雄來了。尉遲恭挺胸疊肚。程咬金在那裡使腳弄手起來。朝廷說:「朕看來倒是尉遲王兄能幹些,可以掌得兵權。」天子還不曾說完,敬德跪稱:「臣去得。謝我主萬歲、萬萬歲!」程咬金見尉遲恭謝恩,也要跪下來奪這個元帥。那曉得秦瓊連忙說:「住了!」上前叫聲:「陛下,萬歲道臣年邁無能,掌不得兵權,為什麼尉遲老將軍就掌得兵權?他與臣年紀彷彿,昔日在下樑城,臣與尉遲將軍戰到百十餘合以後,三鞭換兩銅,陛下親見他大敗而走。看起來臣與他只不過蘆地相連,本事他也不叫什麼十分高,何見今日臣就不及他?當初南征北討,都是臣領兵的。今日臣就去不得了,豈不要被眾文武恥笑,道老臣無能,怕去了。求陛下還要寬容。」程咬金說:「當真我們秦哥還狠!元帥積祖是秦家的。我老程強似你萬倍,尚不敢奪他。你這黑炭團到得那裡是那裡,思想要奪起帥印來?」朝廷說:「不必多言。啊,秦王兄,雖只如此,你到底年高了,尉遲王兄狠些。」叔室叫聲:「陛下,你單道老臣無能,自古道:年老專擒年小將,英雄不怕少年郎!臣年紀雖有七旬,壯年本事不但還在,更覺狠得多了;智量還高,徵東纖細事情如在臣反掌之易。不是笑著尉遲老將軍,你曉得橫衝直撞,比你怯些勝了他,比你勇些就不能取勝了。那裡曉得為元帥的法度?長蛇陣怎麼擺?二龍陣怎麼破?」敬德哈哈笑道:「秦老千歲,某家雖非人才出眾,就是為帥之道也略曉一二。讓了某家吧!」叔寶說:「老將軍,要俺帥印,聖駕面前各把本事比一比看。」天子高興的說:「倒好,勝者為帥。」傳旨午門外抬進金獅子上來,放在階前,鐵打成的,高有三尺,外面金子裹的,足有千斤重。叔寶說:「尉遲將軍,你本事若高,要舉起金獅子在殿前繞三回,走九轉。」敬德想道:「這個東西有千斤重。當初拿得起,走得動,如今來不得了。」叫聲:「秦老千歲,還是你先拿我先拿?」叔寶說:「就是你先來!」
敬德說:「也罷,待某來!」把皂羅袍袖一轉,走將過來,右手柱腰,左手拿住獅子,腳掙一掙,動也動不得一動,怎樣九轉三回起來?想來要走動,料想來不得的,只好把腳力掙起來的。緩緩把腳鬆一鬆,跨得一步,滿面掙得通紅,勉強在殿上繞得一圈。腳要軟倒來了,只得放下金獅子,說:「某家來不得。金獅子重的很,只怕老千歲拿不起!」叔寶嘿嘿冷笑,叫聲:「陛下如何?眼見尉遲老將軍無能,這不多重東西就不能夠繞三回。秦瓊年紀雖高,今日駕前繞三回九轉與你們看看。」程咬金說:「這個東西不多重,這幾斤我也拿得起的。秦哥自然走三回繞九轉,不足為奇的。」那秦瓊聽言,一發高興。就把袍袖一捋,也是這樣拿法,動也不動,連自己也不信起來,說:「什麼東西?我少年本事那裡去了?」猶恐出丑,只得用盡平生之力舉了起來,要走三回,哪裡走得動!眼前火星直冒,頭暈凌凌,腳步鬆了一鬆,眼前烏黑的了。到第二步,血朝上來,忍不住張開口鮮血一噴,迎面一跤,跌倒在地,嗚呼哀哉!
要曉得叔寶平日內名聞天下,都是空虛,裝此英雄,血也忍得多,傷也傷得多。昔日正在壯年,忍得住。如今有年紀了,舊病復發,血都噴完了,暈倒金鑾。嚇得天子魂飛海外,親自忙出龍位,說:「秦王兄,你拿不起就罷了,何苦如此!快與朕喚醒來。」眾公爺上前扶定。程咬金大哭起來,叫聲:「我那秦哥啊!」尉遲恭看叔寶眼珠都泛白了,說:「某家與你作耍,何苦把性命拼起來?」咬金說:「呸!出來!我把你這黑炭團狗攮的!」尉遲恭也說:「呔!不要罵!」咬金道:「都是你不好!曉得秦哥年邁,你偏要送他性命。好好與我叫醒了,只得擔些干係;若有三長兩短,你這黑炭團要碎剮下來的!」秦懷玉看見老子鬥力噴血死的,跨將過來,望著尉遲恭夾胸前只一掌。他不防的,一個鷂子翻身,跌在那邊去了。敬德爬起身來說:「與我什麼相干?」程咬金說:「不是你倒是我不成?姪兒再打!」秦懷玉又一拳打過去。敬德把左手接住他的拳頭,復手一扯,懷玉反跌倒在地。爬起身來思量還要打,朝廷喝住了,說:「王兄、御姪,不必動手,金鑾殿誰敢吵鬧?叫醒秦王兄要緊。」兩人住手。尉遲恭叫聲:「老千歲甦醒!」朝廷說:「秦王兄醒來!」大家連叫數聲。秦瓊悠悠醒轉,說:「阿唷!罷了,罷了!真乃廢人也。」朝廷說:「好了!」尉遲恭上前說:「千歲,某家多多有罪了!」程咬金說:「快些叩頭陪罪!」叔寶叫聲:「老將軍說那裡話來。果然本事高強,正該與國出力。俺秦瓊無用的了!」眼中掉淚,叫聲:「陛下,臣來舉獅子,還思量掌兵權,徵東遼。如今再不道四肢無力,昏沉不醒,在陽間不多幾天了。萬歲若念老臣昔日微功、等待臣略好些,方同去徵東。就去不能夠了,還有言語叮囑尉遲將軍,托他帥印,隨駕前去徵東。陛下若然一旦拋撇了臣,徑去徵東,臣情願死在金階,再不回衙了。」朝廷說:「這個自然,帥印還在王兄處,還是要王兄去平得來。沒有王兄,寡人也不托膽。王兄請放心回去,保重為主。」叔寶說:「既如此,恕臣不辭駕了。我兒扶父出殿。」懷玉應道:「爹爹,孩兒知道。」那番秦懷玉與程咬金扶了秦瓊。尉遲恭也來攙扶,出了午門,叫聲:「老千歲!恕不遠送了。」
叔寶說:「老將軍請轉,改日會罷!」一路回家,臥於床上,借端起病,看來不久。
單說天子心內憂慮秦瓊。茂公說:「陛下,國庫空虛,命大臣外省催糧。又要能幹公爺到山東登州府督造戰船一千五百號,一年內成功,好跨海徵東。這兩樁要緊事情遲延不得。」天子說:「既如此,命魯國公程咬金往各省催糧,傳長國公王君可督造戰船。」二位公爺領旨,退出午門。王君可往登州府,程咬金各路催糧,不表。
再講山西絳州府龍門縣該管地方,有座太平莊,莊上有個村名曰薛家村。
村中有一富翁名叫薛恒,家私巨萬。所生二子,大兒薛雄,次兒薛英。才交三十,薛恒身故。弟兄分了家私,各自營業。這二人各開典當,良田千頃,富稱故國,人人相稱。員外次子薛英,娶妻潘氏,三十五歲生下一子,名喚薛禮,雙名仁貴。從小到大不開口的,爹娘不歡喜,道他是啞巴子。直到五十歲慶壽,仁貴十五歲了。一日睡在書房中,見一白虎揭開帳子撲身進來,嚇得他魂飛天外,喊聲:「不好了!」才得開口。當日拜壽,就說爹娘福如東海,壽比南山。薛英夫婦十分歡喜,愛惜如珠。不曉得羅成死了,薛仁貴所以就開口的。不上幾天,老夫婦雙雙病死了。只叫做:白虎當頭坐,無災必有禍。真曰:「白虎開了口,無有不死。」仁貴把家私執掌,也不曉得開店,日夜習學武藝,開弓跑馬,名聞天下,師家請了幾位,在家習學六韜三略。又遭兩場回祿,把巨萬家私、田園屋字弄得乾乾淨淨。馬上十八般,地下十八件般般皆曉,件件皆能。箭射百步穿楊,日日會集朋友放馬射箭。家私費盡,只剩得一間房子。吃又吃得,一天要吃一斗五升米,又不做生意,哪裡來得吃?賣些家貨什物,不夠數月吃得乾乾淨淨。樓房變賣,無處棲身,只得住進一山腳下破窯裡邊,猶如叫花子一般。到十一月寒天,又無棉衣,夜無床帳,好不苦楚!餓了兩三天,哪裡餓得過,睡在地上,思量其時八、九月還好,秋天還不冷。如今寒天凍餓難過。絕早起身出了窯門,心中想道:「往那裡去好呢?有了!我伯父家中十分豪富,兩三年從不去攪擾他,今日不免走一遭。」心中暗想,一路早到。抬頭看見牆門門首有許多莊客,盡是刁惡的,一見薛禮,假意喝道:「飯是吃過了,點心還早。不便當別處去求討罷!」正是:龍逢淺水遭蝦戲,虎落荒崖被犬欺。
畢竟不知薛禮如何回話,且聽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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