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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韓湘子全傳】- 《第二十回 美女莊漁樵點化 雪山裡牧子醒迷》

 

御氣餐霞伴老君,服形厭世出蒼垠。

五行顛倒成金鼎,三景皈依凌紫氛。

焦尾漫調仙侶曲,錦囊應有王虛文。

相期脫卻塵褒去,紫府瓊宮生繹雲。

話說那樹叢裡去處叫做三山莊地方,前後三百里廣闊,也有四五百家人家住著,家家有幾個女子,共有七八百個女子,因此喚為三美女莊,看官,且說為何這一個地方就有這許多女子?只因韓退之不肯棄職修行,藍彩和特特久這個去處化出這一所莊屋,鋪排出一個酒店,叫明月、清風變作美女,待退之進去躲雪,就把美女局去試他的心。

果然,退之和張千、李萬擋風冒雪趕到這莊門前,見有一個灑店,不勝歡喜,慌忙下了馬,附著張千的耳朵說道:「進店家去,不要說我是禮部尚書韓老爺,只說是到潮洲去尋伙計算帳的客人。」張千顛頭應了,挑著行李前走。退之隨後跟進店中,揀一副座頭坐下。那過賣就來問道:「客官用酒不用酒?」退之道:「這般冷天,怎的不吃酒?先把上好的酒漩熱些拿來我吃,然後做飯。」過賣道:「酒有上好的,燙也燙得熱,只是吃了要醉人。」退之邊:「吃酒不醉,如同活埋。若是淡酒吃了不醉的,也沒人來買了。」過賣道:」古來說酒不醉人人自醉,色不迷人人自迷。因此上不勸客官吃酒。」退之道:「你這里是恁麼地方?」過賣道:「喚做三山美女莊。」退之道:「美男破老,美女破舌,從古所戒,為何取這樣一個地名?」過賣道:「小孩兒沒娘,說起話長,我這三四百人家只會養娜兒,再不養一個孩子。這許多娜兒俱各長成,未曾出嫁,因此喚做三山美女莊。比如我店主人有個女兒,名喚明月仙,今庚三十八歲了,算命的說,目下該有一個貴人來娶他做二夫人。還不知貴人幾時臨門?若再挫一年就是三十九歲,可不頭白了。明月仙有一個妹子,名喚清風仙,今年也是三十一歲。算命的說,他那八個字中穩隱的有三個貴子。店主人也思量把與人做小奶奶,圖日後生得兒子,好享福。」退之再欲問他,准知張千聽得不耐煩,大聲叫過賣道:「你這人不來燙酒伏侍,只管閒誂白話,不像個做生意的人!」那過賣聽見張於叫他,忙忙轉身來搬酒荷,擺在桌子上面,把一隻碗,斟一碗熱酒,放在退之面前。退之拿起便吃,剛剛吃得一碗,只見店衛邊走出一個人來,看了退之,瞅了一眼,道:「我家明月仙夜來夢見一體半老貴人,頭戴襆頭,身穿朝服,手執象簡,到他房中同拜花燭。你們在門前支撐生意,須要著眼看看,貴人不要錯過了。」說罷,依先走進裡面去。過賣笑道:「你看,我主人家這般雪天,寒冷得了不得,還睡不醒,做春夢哩。」退之聽了他說話,心中就如抓癢一般,欲言不言。過賣近前問道:「老客官從那裡地方來?如今要到潮陽有何事幹?」退之道:「我與一個伙計台本生理,他久不回來,如今去尋他算帳。」過賣道:「算帳,算帳,橫風打戧,若肯混帳,到是了當。」道猶未了,幾見對面朱樓畫閣之上一個美貌女子,倚著欄杆,手捲珠簾,唱道:

聞說功臣拜禱,南壇瑞雪紛。普救黎民困,枯搞禾苗潤。今得宰相到來臨,自古道貴人難近。斂社會一羞,免不得相恭敬。

退之聽得聲音似鶯囀喬林,忙忙抬頭看時,不覺魂飛天外,魄散九霄,左回右顧,注目凝睛。那女子秋波斜溜,眉黛偷顰,屢屢送情,遙遙寄意。

退之看了一會,便叫道:「再鏃熱酒來。」過賣捧壺當面。退之問道:「你主人家姓恁名誰?」過賣道:「我店主人老爹叫做賈似真。」退之道:「這三四百人家共有幾姓?」過賣道:「都是賈。」退之又道:「那朱欄畫閣上面還是主人家的臥樓?是客樓?」過賣道:「主人臥房直在後面第七層房子內,這樓上是主人女兒明月仙的臥樓。」退之道:「天色將晚了,雪又大得緊,不知前途有好客店安歇麼?」過賣道:「這般雪天,前途客店又遠,去不得了,我這店中極好安歇,但憑老客自裁。」退之道:「既然如此,你打掃一間潔靜房屋,待我安歇一宵,明早便行。」過賣迫:。「房子、牀鋪,件件乾淨的,不消打掃得,就是這明月仙樓下,極是清潔幽雅,任從客官安置。」遲之道:「樓下倒好。」便叫張千、李萬搬了行李,跟著過賣,走禮樓下看時,果然精緻得緊。退之心中暗喜,掇了一張椅子,傍著欄杆坐著。坐不多時,只聽得咿軋門響,裡面走出一個人來,正是那姓賈的主人。

退之便立起身來迎他。那賈似真斂氣躬身,近前喏道:「相公請見禮了。」退之還廠一個揖,道:「老夫經紀營生,偶從貴處經過,借宿一宵,主人翁何為這股稱呼。賈似真道:「小女明月仙夜夢貴人與他同拜花燭,候至此時,不見有他客到來,止有相公三位借我家安歇,正應小女的夢了,豈不是有緣千里能相會?在下情愿把兩個小女都嫁與相公,以成吉夢。」退之聽得這一句,恰便似抓著癢處一般,便悄悄問張千道:「我正沒有公子,若娶了這個二夫人,生下一男半女,也是韓門後代。但不知他是頭婚?是二婚?」張千道:「老爺既要生兒子,管他頭婚二婚,熟罐子偏會養兒子。」李萬道:「據小人主見,又不足這般說。」退之暗道:「你主意是恁麼樣光景?」李萬道:「這般大雪,我們付將計就什,老爺贅在他家住時,落得嚼他的飯食,睡他家娘子,等他天晴,我們一溜煙走去到任,若得恩賜回鄉,老爺也不要馳驛,依先打這條路轉來。倘或二夫人生得公子,穩定帶他回家,也管不得老夫人吃醋捻酸;若不曾生得公子,老爺只哄他說我到家就著人來取你,且把這件事瞞過老夫人,省得耳根鬧吵。不知老爺主意若阿?」退之低頭想一想,道:「李萬說得甚有理。」即轉身上前,對賈似真說道:「實不相瞞,我是朝中禮部尚書,姓韓,因諫迎佛骨,被貶到潮州為刺史,今庚五十多歲,正應著令愛夢見的半老貴人。只是我夫人尚在,令愛就是嫁我,止好做二夫人,須要與令愛說過。」賈似真道:「算命的算定小女目下有貴人娶做二夫人,又與夢相符合、莫說做二夫人,就是鋪牀疊被做通房也是情願的,何須講過。」退之見他應允,一似孩兒吃糖,貧子拾寶,滿臉堆下笑來。

當下,賈似真叫丫環:「快請兩位小姐出來,趁此吉日,與韓貴人成親。」不移時,叮當珮響,蘸郁香飄,四個丫環,一個叫做標致,一個叫做致標,一個叫做希奇,一個叫做奇希,他四個簇擁著明月仙、清風仙出來拜見退之。退之就與他拜了花燭,同歸羅帳。只見樓上擺下酒果一桌,這酒不知是真是假?看官聽說,這酒原來就是退之壽誕那一日擺與湘子吃的那一張桌面,其時湘子差天將運在這里,今日擺將出來,試退之記得不記得,只見明月仙手捧金盃,滿斟綠蟻,遞與退之,道:

酒泛羊羔,大雪紛紛日未消。喜得有緣相會,鳳友駕交。鸞交來,同歡笑。請寬袍,今宵恩愛,百歲樂滔滔。

退之接酒飲了。清風仙又斟一懷酒,遞上退之,唱道:

玉斝香醪,且喜新知是故交。只願青絲綰結,白首同調。切莫半路相拋。請寬袍,憐新棄舊,風雨打花朝。

退之接酒在手,問道:「二位新人,這兩個大丫環曾有丈夫麼?」明月仙道:「妾身姊妹今日纔得伏事貴人,如何丫環得有丈夫?」退之道:「他們既不曾有丈夫,趁著今日良宵,將標緻配與張千,致標配與李萬,也是春風一度。」明月仙道:「謹依貴人嚴命。」

當下,退之叫張千、卡萬道:「兩位夫人把標致、致標配與汝二人為夫婦,汝兩個可磕頭謝了夫人。」張千扯一扯退之,低聲說道:「老爺,你只見佳人嬌樣,全不想這些人都不是凡人骨相。我記得那撐船的曾說:過得美女莊,纔是翰林郎。看今朝景象,明白是裝成榜樣。倘被他騙了行囊,化作清風飄蕩,那時節,就是神仙也難主張。」

退之道:「你不要多言;這是我的老運通。」張千道:「不要說老運,只怕要倒運。」退之大喝道:「我做了朝廷大臣,不知見過多少奇異古怪的事,今日這件小事兒,倒要你多口饒舌!本待趕妝回去,大夫人只說我不能容人,且饒你這一次!」喝得張千喏喏連聲而退。

當下,明月仙斂衽上前道:「大人不責細人之過,且請息怒。」那標致、致標捧著中靴衣服,遞與退之脫換。退之忙忙地把身上衣服巾靴脫了下來,轉過希奇、奇希接去;一面穿上新鮮巾服,一面吩咐張千、李萬,俱出外廂伺候。明月仙、清風仙攜著退之手吟道:

說我家窮家不窮,安眠自在過秋冬。

雖然無總田和產,薄薄家私賽鄧通。

退之左顧右盼,答道:

笑我身窮道不窮,皇恩遷轉在秋冬。

雖然半百非羊少,管取生兒老運通。

明月仙笑道:」玉女八十歲而懷老聃,妾止三十八歲,妹子止得三十一歲,正好生育,先請安眠,姊妹俱來陪侍。」

退之正要脫衣上牀,不想那衣帶收得緊緊的,就像有人拽著索頭一般,看看地懸空吊將起來,睜眼再看時,一個人影兒也不見有,慌得退之叫喊如雷。張千道:「這般時節,老爺正好做新郎,為何叫喊起來?想這兩個夫人兜搭的了。」李萬道:」不是夫人兜搭,只怕是那話兒事發。」兩個定睛只一看時,那里有恁麼房屋?恁麼美女?只見退之高高的弔在松樹上,樹梢頭掛昔一幅白紙,上有詩四句。詩云:

笑殺癡迷老相儒,貪官戀色苦躊躇。

而今繃弔松梢上,何不朝中再上書?

張千連忙上前解放退之下來。退之羞慚滿面,看了這詩,更增惶愧。正在沒法,忽聽得歌聲隱隱,四下裡一望,原來是一個樵夫,挑著一擔柴,踏著雪,唱著歌而來。歌聲漸近,退之聽時,乃是四句山歌。歌云:

執斧樵柴早出月,山妻叮囑最堪聽。

朝來雨過山頭滑,莫在山顛險處行。

退之聽罷,不覺腮邊兩淚交流,叫張千道:「那打柴的不過是個愚夫,妻子不過是個愚婦,他也曉得險處當避。占云:『高官必險』。我到不知迴避,致有今日的苦,是不如這個愚夫愚婦了。」

正說話間,樵夫已到面前,張千便問他道:「我老爺為國為民,受這般磨折,你住在這深山窮谷之中,必然是廩有餘糧,機有餘布,俗話說:『有得穿有得吃的人,決不是灶下無柴,甕中無米,有一餐沒一餐的主子,』為何衝寒冒露,也來打柴?」樵夫道:「我們四季斫柴都是有渾名的。」退之道:「判下山柴隨時砍伐,有恁麼諢名?」樵夫道:「老大人你不要只逞自己聰明,笑我樵夫愚蠢。我們春天砍柴叫做初得地,夏天砍柴叫做望前行,秋天砍柴叫做正好修,冬天砍柴叫做寒退枝。」退之聽了「寒退枝」三字,暗暗忖量道:「好古怪,這樵夫說話句句含著譏諷,又說我的表字,明明是個暗裡藏閹。」張千道:「樵哥,樵哥,你不要之乎也者在魯班面前掉花斧,我借問你一聲,要往潮州地方,從那一條路上去才有人家好安歇?」樵夫道:「四海之內皆兄弟也,東西南北四邊都有人家,隨分擇一家安歇就是,何消問我。」張乾喝道:「只因四下裡不見人影,我們要揀近便路兒走,故此問你一聲,你滿口胡柴,是何道理?況我老爺是朝中官宰,因貶謫潮陽,在此經過,遇著這天大雪,問你一條走路,又不是低三下四的人,你如何這油嘴騙舌!若是在長安的性兒,就亂棒打你一頓,還要枷示在十字街頭!」退之道:「張千,你不要鬧嚷,你牽住了馬,待我自問他一個下落。」

退之便近前一把扯住樵夫,說道:「我韓愈在朝時也曾興利除害,為國憂民,南壇祈雪,拯濟萬方,今日在這裡受苦,竟沒個人來救我。」樵夫道:「老大人說是在朝官宰,這等時節,怎的不在那紅樓煖閣中間烹羔煮酒,熾炭偎香,擁著燕姬趙女,擲綠推紅,卻來此處奔馳,也甚沒要緊?」退之道:「只因皇帝貶我到潮州為刺史,行至此處,迷蹤失徑,不能前去,望老兄指教往那一方去是潮州的大路,有人家可以借宿得?」樵夫道:「老大人原來是一個老士,路兒還不曉得。潮州的路徑,我說與你聽:前去潮州崎嶇難走,險怪難行。」退之道:「上命嚴緊,勢不由己,就是難走,我也決然要去的,只求你說一聲,此去還有多少路程?」樵夫道:「路到只得三二千里了,恰是人煙稀少,有許多去不得的事哩,且聽我慢慢說來:

老士不要忙,聽我細分講。前面黃土峽,便是顛險處。腳踏陂底崖,手攀葛藤附。手要攀得牢,腳要踏得住。若還失了腳,送你殘生去。轉過一山頭,一步難一步。妖精鬼怪多,填塞往來路。」

退之道:「怎見得都是精怪?」樵夫道:

玄豹為御史,黑熊為知府;魑魁為通判,魍魎為都護;豹狼掌縣事,猛虎管巡捕;獐麂做吏卒,兔鹿是黎庶;獅羊開張店,買賣人肉鋪。

退之道:「這一班走獸怎麼會得做官?會得做買賣?你說我也不信。」樵夫道:

多年老猴精,醃臘是主顧。你問他相識,他知潮陽路。若要知吉凶,神廟簽不誤。連求三個下,教你心驚怖。秦嶺主僕分,馬死藍關渡。那時不自由,生死從天付。我是山中人,不識士途路。你要到潮陽,澗下問漁父。

退之聞說此話,嚇得遍體酥麻,手足也動不得,扯住樵夫道:「樵哥,你老實與我說,打那一條路去好?不要只把言語來恐嚇我。」樵夫道:「你不聽我說話,我說也是徒然。那東澗下有一漁父,他是慣走江湖,穿城過市做賣買的,頗曉得路頭,你自去問他便了。」

退之回頭看東澗時,這樵夫連影子也沒有了。慌得退之叫張千道:「樵夫那裡去了?」張千、李萬道:「大家都在這裡,不曾看見他從那一條路去。」退之道:「我正問著他,他哄我轉頭看東澗,就不見了,豈不是對鬼說了半日話?」張千道:「老爺不要管他,大家趕路要緊。」退之道:「且不要忙,那東澗下果然有個漁父在那裡釣魚,待我再去問他一聲,走也不遲。」

退之便一步步捱到澗邊,叫道:「漁翁哥,此去潮州還有多少路程?」

漁父道:「要到潮州,早哩,早哩!」退之道:「我聽得說旱路上不好走,不知水路去可得平安無事否?」漁父道:「水路到也去得,但那愚人睡著還未醒哩。」退之道:「你就是漁人,現在面前說話,怎麼說還未醒來?」漁父道:「我不是漁人,眼跟前倒有一個愚人在這哩。」退之道:「漁翁你高姓?今庚多少高了?高居在那廂?」漁父道:「名高、年高、居高都要招災惹禍。我隱姓埋名,巢居穴處,不計甲子,不怕風波,不過是個海上釣鼇客,難比朝中名利臣。」退之道:「你這般養高,到也是了,只是少些見識。」

漁父道:「我是非不理,寵辱不驚,釣得魚兒換一壺美酒,吃得醺醺醉倒,斜枕船頭,臥看夕陽西下,好不快活,少恁麼見識?」退之道:「豈不聞夜靜水寒魚不餌,滿船空載月明歸。如今這般天氣,江河俱凍合了,你卻在此釣魚,豈不是少些見識?」漁父道:「你說的是那水寒魚不餌早回頭的高魚,我釣的是那迎風吸浪,擺尾搖頭,吞了釣脫不得的寒魚。」退之對張千道:「好古怪,先前那樵夫說我的表字,如今這個漁翁又說我的表字,真是古怪!」張千道:「恁麼古怪,不過是趁口胡柴。待小人把他打上一頓,他自然不敢油嘴了。」漁父聽見張千要打他,掩口大笑,過澗那邊去就不見了。

退之道:「不好了!不好了!這漁父又是一個鬼?」張千道:「鬼在那里?」李萬道:「眼的的三個人,搗了半日的鬼。」張千道:「世上有五佯鬼,不知他是那一樣?」李萬道:「怎見得鬼有五佯?」張千道:「見人說的話一味是甜言美語,哄得人花撲撲的喜歡他,恰不識得他是綿裡針,腹裡劍,笑裡刀,這便叫做柔鬼;有一等行動生硬,說話裝憨,心裡指望這人的東西,卻不肯說一句善求的話,只把自家的門面裝得緊緊的,不怕這人不送東西與他,這便叫做厲鬼;有一等見了人的東西就思量要,卻沒本事去要他的,見他與了別人,心中便起妒忌,不怯氣他,這便叫做怨鬼;有一等思量要人這一件物事,到把那一件說將來,團團圈圈,做了一個大局面,等那個人不知不覺墮在他的圈套中間,把這件物事送與他,就如天上起的蜃一般,暗地裡攝了人的物事,這便叫做垢鬼;有一等指東話西,借南影北,代人囑托公事,說合婚姻,保賣田產,過繼男女的;這便叫做白日鬼。看起這個漁父、樵夫,大約是個白日鬼。」退之道:「我見了鬼,多分要死了。」張千道:「白日鬼是人人曉得的,那裡會捉殺人。」李萬道:「老爺不必猜疑,小的算來,還是湘子大叔變化漁父、樵夫來點化老爺,那裡是鬼。」

果然這樵夫是湘子化的,這漁父是藍彩和化的,兩個三言兩語,把退之譏諷了一場,退之只是不悟,到被李萬猜著了。張千道:「胡猜亂猜都是沒有用的,且趕上前路尋覓店家,安歇一宵,明日又好走路。」退之道:「張千,你且帶住了馬,待我把雪作賦一篇,以抒情況。」賦云:

雪者,雨露之精英,豐年之祥瑞。一片呼為鵝毛,二片呼為鳳耳,三片為攢,四片為聚,五片為天花,六片為六出。氣有升有降,颼颼冷冷布乾坤;味有重有輕,藹藹和和長禾稼。資清以化,乘氣以霏;值象能鮮,即潔成素;天工剪水,宇宙飛綿。品之有四美焉:落地無聲,靜也;沾衣不染,潔也;高下平鋪,白也;洞窗輝映,明也。透簾穿戶,密灑歌樓,駕鴦瓦半似妝銀;漫屋填溝,亂飄僧舍,翡翠樓全如曳練。裝成獅子勢雄豪,攢簇梨花金刀添冷;剪碎齊紈形燦爛,堆成柳絮羅綺生寒。想樵夫山徑迷蹤路,料漁翁罷釣歸南浦。路絕行人,客無伴侶。見孤村,招沽酒旗;聽孤雁,人無書度。亂紛紛白鴛群飛,撲簌簌素鵬展翅。一山玉砌,遊子魂迷;萬戶粉封,行人腹斷。畏寒貧士祝天公少下三分,玩景王孫願藤六平添幾尺。宜長松,宜修行,又宜怪石峻贈;宜巧石,宜老梅,偏宜深山窈窕,正是盡道豐年瑞,豐年瑞若何?長安有貧者,宜瑞不宜多。

退之賦罷,筆凍手僵,寒色可掬。張千道:「老爺,雪越發下得大了,怎生斲一砍。是好?」退之道:「風掃地,雪為燈,齧雪吞氈古有人。我既學不得袁安高臥雪,豈辭千里路難行。」張千道:「老爺,你當時不聽人言語,戀著功名不肯休。今朝雪擁前無路,鴉噪梟鳴在上頭。」退之默默無言,悽惶趲路,不想那風越狂,雪越大,腹中饑餓,身體疲勞,因下馬,同一行人躲著雪,口占《山坡羊》一首:

路迢迢,藍關不到;恨悠悠,饑寒難保。白茫茫,馬不能前;步遲遲,進退多顛倒。夢魂消,些辭難遠招,終年結果真難料。命蹇時乖,忠心天表。蕭條滿荒山,雪亂飄林臯,苦迎眸鴉叫號。

退之吟罷,不勝傷感,又上馬行。行過數里,到一個山凹去處,卻有好幾條去路,不知從那一條去是潮陽大路?正在那裡沒做理會處,只見一個牧童東張西望,在那里尋牛。退之要問他一聲,恐怕又吃他一場沒意思,只得心生一計,叫牧童道:「童兒,童兒,你尋些恁麼?」牧童道:「我不見了一隻牛,在此找尋/退之道:「你從那裡來,就不見了?」牧童道:「我從長安跟著這牛兒來,他一路上頭也不回,不知怎的,到來個所在,越地裡便不見了。」退之道:「我到看見一隻牛在一個所在,只是不知是你的牛也不是?你若肯指引我往潮州去路頭,我便領你去尋著那只牛。」牧童拍手笑道:「你休哄我,我的牛相貌清奇,形容古怪,乃是一隻異樣的牛,你如何認得他?」退之道:「你的牛不過是四蹄雙角,細尾巨頭,鼻孔穿繩,眼眶戴罩,有恁麼異樣?」牧童道:「世上的牛有許多名色,怎麼比得我的牛。我一一說與你聽:

背上三洛不轉頭,崛頭崛腦是強牛;偎頭束尾不推磨,臥倒地上是懶牛;豎起尾巴常放屁,垃圾腌臢是臭牛;打下荊條全不怕,橫行直撞是蠻牛;遍身生瘡脊背爛,肉消腿軟是瘟牛;踏著尾巴頭不動,不死不活是呆牛,身拖梨耙去鋤田,走了不住是癡牛;有錢萬貫不會使,咬姜呷醋苦瞅嗽,守財俚吝招人怪,綽號原來是村牛;頭戴吳江沿口帽,裝腔做勢去蹴球,要學子弟風流樣,到底稱呼是賊牛。我的牛兒潤澤烏青無比賽,不是人間一樣牛,今朝若還尋不見,主人鞭朴實堪愁。」

退之道:「當年老子出函谷關,指引尹喜度脫如來的時節,曾騎著青牛,你又不是仙童,如何說尋青牛?」

牧童笑道:「我雖不是仙童,卻也不是等閑的人,你何不棄了官職,跟我修行,不到潮州去也罷!」退之道:「我姪兒韓湘子三番五次勸我出家,我也不情愿跟他,今日如何肯跟你這童子。」牧童道:「若說那韓湘子,我也認得他,他是上八洞神仙。你不跟我去修行,是你沒福了。」退之聽見牧童說認得湘子,便道:「牧童哥,我正要見湘子一面,他如今在那里?勞你替我說一聲,叫他快來救我。若再淹留幾日不來,我定死在這深山曠野了。」牧童道:「老大人,你說話全不知事,虧你在朝中做官。」退之道:「我不知那一件事?」牧童道:「要我對韓神仙說,叫他來見你,就是不知事了。」退之道:「牧童哥,你不知道,我一來有王命在身,二來湘子是我的姪兒,三來我曾撫養湘子成人長大,四來湘子曾許來藍關救我,故此勞你尋他。」牧童道:「那為仙的脫了名韁利鎖,丟了父母妻兒,再沒有一件掛在他心上,那裡有功夫來記掛你這叔父。」退之道:「他既不有來,我寧死也不去尋他了。」牧童道:「既是如此,請大人尊便,莫誤了欽限。」退之道:「牧童哥,你生長在這里,曉得這里是恁麼地方?」牧童用手一指道:「前面那樹林中有一座大石碑,碑上寫著幾行字,你自去看個明白,就曉得地名了。」退之便勒了馬,上前一看,只見碑上寫著「藍關秦嶺」四個大字,便歎息道:「當初湘子來家時說我要到此地受苦,我一些也不信他,誰知今日果遭這場凶禍,又不見他來救我,如何是好?」張千道:「似這等大雪天氣,老爺為著朝廷欽限,沒奈何來到這個去處,大叔就做了仙人,也不肯來這裡討苦吃。」李萬道:「老爺且休埋怨,前面林子深處必有人家,我們且趲行幾步,尋得店家安歇,又作道理。」

久旱祈甘雨,他鄉望故知。

得他來救我,是我運通時。

畢竟不知林子裡有人家沒有,且聽下回分解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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